第三十六章 黑暗_陆长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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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六章 黑暗

  孟章陷入了漫长的黑暗。

  自从她被投下狱,日月更替就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了。这地方没有草,甚至可以说什么都没有,除了黑。她目力所及之处,只是一方吸收一切视线、一切声响、一切动作的黑色。

  她刚开始根本动不了,也感觉不到痛了,就一直躺着,四肢七扭八歪地躺着。躺着也不知道想些什么,因为哪里都是死胡同,走进那些胡同口,就会引起无限的焦灼。能想到的问题除了“饕餮死了没有?怎么死的?”、“他们找到执明了吗?”就是“凤凰和老虎怎么办?”通向光明的一切渠道都被封死了,她只是万物之中的一个孤岛。

  不对,连孤岛都不算。世界的大小只剩她脑中的那些,旁的已经不存在了。她就是站在世界中央的透明人。隔着次元还是什么,她是触碰不到他们的。

  下狱之前也是。她什么都做不了的。

  她光自保就很费劲了。

  想这些对改变现状无济于事的东西只能让人沉湎于后悔之中。后悔得心安理得。

  就那样麻木地躺了很久,孟章想起那个小鹦鹉说要来看她的事了。于是她就开始等;说是等鹦鹉,其实是在等女娲。女娲不来,没人医得了她。虽然治疗这种伤也不是用黄泥捏吧捏吧就能好利索的,但她起码晓得该拿什么草来补孟章身上缺的皮肉。孟章是真正的木命木型,砍块儿木头削好了拼到伤口上,一会儿就长成皮肉了。

  她又等了很久,就那样躺着,四仰八叉地盯着脑壳顶的黑暗。有时候她感觉自己的目光能够刺透浓稠的黑,触摸到四方的土墙壁,一寸寸摸到墙角,拾起土粒,拢住土里渗出的湿气。无聊过分的人是会产生幻觉的。

  鹦鹉一直没来。

  在孟章身上,空间和感觉已经成为了抽象的概念。脑子里过的只有一些淡淡的人影:院子里躺倒的女孩,身边的地上有黏腻冒泡的血浆,身上是斑斑点点的血沫和殷红羽毛;小伙子披甲上阵的决绝背影,肩头后背都是锃亮的铁光;长发乌黑的姑娘在井边打起一桶水,见她来了,就冲她笑笑。所有的人影都是带着重重的重影的,脸也模糊不清了。他们的声音孟章倒是还记得,昏昏睡去时似乎能听见他们的笑声和语声,循着走去,又惊厥醒来,目前仍是严严实实的黑。

  她一直想发出像兽一样的呜咽和号叫,这种愿望比摆脱这个环境来得更加强烈。但喉咙口跟糊住了似的:黑色逼她噤声。后来她模模糊糊地想到:为什么要叫喊呢?喊出来也没有任何用处的。昭狱隔音很好,所以再怎么喊,连看守都不会过来再给她补上一脚。就这样默默地死掉,默默地被埋下,默默地被忘记,没有任何不好。记得起她的人也许都死了,以往叱咤风云的这四个混蛋就要被湮没在历史的风尘当中了。名利有什么重要的呢?重要的是被人记住。被记住一日,就能够苟活一日。这是她活着的唯一指望。

  她开始反反复复地发烧,做梦,梦里一次次见到那些兴许再也见不到的人。他们的身形一次次模糊,倒在院子中央的女子变成了一团红。梦醒后,孟章感觉太阳穴上有冰冷的水线划过皮肤。

  她只有一次梦见那个死掉的小姑娘。她不太记得那姑娘叫什么了,只记得她在一张照片上穿着红毛衣和牛仔裤。她在梦里拿着那张照片端详着,仔细辨认那张脸,却怎样都看不清楚。脸上盖着一块儿扭曲的旋涡模糊了她的五官,只有齐刘海和短发丝络清晰地印在发黄的相纸上。女孩子突然就从相片里伸出手来,捉住她的手腕,猛力地往里拖。她一惊,往后一扯,那女孩子就脱了手,向后跌下去。一柄青色的剑从女孩身后凑过来,一剑刺透了女孩的脖子,再一甩,黑泥四溅,铜沫如天女散花般落在孟章身上。再就没有了,再就醒了。

  说也奇怪,那梦做过之后,她就再也想不起任何人的面孔了。肉体的痛感回到四肢百骸,痛得她恨不得自己掀了自己的天灵盖。身体上的败坏减缓了她精神的衰退,她反倒开心点了,有一天还蓄足力气翻了个身,换个体面的姿势躺着。

  孟章感觉自己等了几个月了。由于昭狱关押对象的特殊性质,这里连基本的伙食都没有,犯人死了就在牢里烂着,每三十年一查狱,到时候再处理尸首。问题是这帮孙子很少死在监狱里,好些个饿了三五百年再放出来,还是照样皮得一匹。孟章也没那么好死,但这样撅胳膊断腿地躺在土上几个月确实不舒服,还不如直接把自己种在地里呢。

  于是孟章化形为龙,盘了一卷在地上睡着了。这样比维持人型要省力多了。

  没睡多一会儿,她感觉头顶一阵响动。她扬了扬头,感觉脑袋顶上是有铁链耍啦啦地响,一方绵密浓稠的黑暗被撕开一个口子。她已经辨不出明暗,只知道那光“不是黑”。

  “老太婆叫我来看你啦!”一个脆亮的童声在半空中滚雷般悬荡。孟章太久没听过大的响动,只觉得那语声震耳发聩,恨不得捉一捧黑糊住耳朵。她好容易抖擞开眼皮,看到那小鹦鹉站在一线光里,手中提着一包东西。

  “来啦。”孟章说。舌和上牙堂的分离显得格外艰难,厚厚的舌苔像久久不扫的橱柜上积下的白灰。呸呸呸,这他妈逼的像个什么话,她想。

  “老太婆叫我送药!这些,”鹦鹉伸直胳膊把纸包递过来,水蓝色的袖口在光里晃荡“叫你快敷,有些碾成末末的需要口服。”

  “还有吗?”孟章化形回人,接过包裹。

  “什么?”重物脱手后,鹦鹉的手在空中一扬一滞。

  “有要我带话的么?”孟章开始拆药包。

  “哦,她说下次给你带书来。”鹦鹉收回手,说。

  孟章点点头,低头专注地拆包。

  “我走了喔。”鹦鹉朝她挥挥手。

  孟章头不抬,也不理他,手中的纸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。

  鹦鹉见她埋头拆得正带劲,就爬绳梯出牢房。

  鹦鹉爬了一半。“哎。”孟章突然叫道。

  “干啥?”鹦鹉朝她低下头去。

  “下次给我带点梅子干。”她喊。

  “还有别的吗?”

  “丑柑和苹果也来点。”

  “蟠桃要吗?”

  “应季的话也来点儿吧。”

  “……”鹦鹉不想再被孟章叫住,就爬上去了。

  接下来的日子里,鹦鹉送了水果、书、药、台灯和桌椅,在孟章一句“那你把床也送来吧”之后,他还带来了床板和被褥枕头。

  “你是昭狱里条件最好的犯人了。”鹦鹉挠挠头,说。

  “是嘛。”孟章放下书,对着他笑一笑。鹦鹉的水蓝色袖子上已经有了金线刺绣,这小子升官了。

  “当然啦。”鹦鹉撇撇嘴。

  孟章不再接话,低头整理书桌和台灯。鹦鹉爬梯子出去了。门缝间漏下的最后一缕金丝被收去时,恰好孟章把台灯打亮,四方浑黑的土墙霎时间浴在了暖黄的灯光之中。

  孟章看着光,笑笑。

  人么,要知足。神兽也一样;活了这么多年了,更要知足。

  孟章这样的罪,是足够让她老死在这狱里的。其实她要是心思灵、跑得快,到底还能保住一点自由。但她没有,一直以来护着她的痴傻愚钝,终于落下了: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的。她哪里知道怎么办!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全无头绪。现在的天下早不是老实人的了。她袒露肚皮示好也没用,现在看吧,摊出来的弱点都给人撕得五脏六腑流一地了。

  孟章也想:这么大一个事儿,不报仇是有点窝囊。到底窝囊不窝囊呢?她自己倒是无所谓的,但别人,别的妖怪,肯定觉得她窝囊。但她仔细一想,也许是自己的锅呢?那岂不是错上加错了。错上加错就是她的大错,所以在铸成大错之前,还是停手吧。

  恩恩怨怨无穷尽,谁他妈乐意搞谁搞,我不。孟章暗暗下了结论。她对这个结论不大满意,却又毫无办法。就像走到巷子尽头看着一堵隔墙心里不痛快,想凿通了它,但没带锤子斧头,只能四方地郁郁地踱步。可愁又能怎么样呢?不如滋滋润润地活着。

  这一天,孟章读书读累了,就关掉台灯,睡下。这个小隔间里的黑天白夜都是她人工调控的,于是她循着已经被折磨到失调的生物钟,倦了就睡了。她闻着带草木气息的棉被,梦见了一座草木葱茏的青山。

  这个梦里没有人影,没有笑语,没有妖怪,没有血和凸涌的黑泥,只剩微风拂面,树影婆娑。

  孟章在睡梦里定定地望着澄蓝的天空。风忽忽地就带着云走,她看着,面上忽然显出一个笑涡来。

  高三复(赴)习(死)啦。

  生物使我爆炸,使我委顿,使我激进。生物是个好东西!

  大家加油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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