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三章、班荆道故(三)_殿上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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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三章、班荆道故(三)

  次日,天空澄净,万里无云。赵钦领守礼修了盆牡丹,便遵冯子敬吩咐去账上支钱,然后急匆匆出了门。守礼猜他一准去暴室,也不多问,默默在花洞子呆了半晌,午饭吃了碗面条,下午捡起薅锄,跟着刘昺去掖庭各处花圃荑除杂草。

  日居月诸,不觉又过了半旬。已是四月,天气难测,时而晴空万里,时而阴雨连绵。守礼很烦阴天,不光道路泥泞难行,连床铺也潮湿,睡一夜起来浑身都不自在,梁芳闲来无事,背着大家统计过,整个四月,到底是阴天多、晴天少。

  夏雨不比春雨,润物无声,如此继续不断,果然一进五月,全国各地便出现灾害。

  先是晦日早朝,天空现太白经天之异象,引得群臣骇目、百僚惶恐;再是初八,天狗吞月,天上人间,陷入黑暗,宫中动.乱不安,更有宵小之辈乘乱散布谣言。

  杨都知雷霆手段,派手下明察暗访,终于揪出一干祸首,然后召集内侍省所有人,当众赐以杖毙。守礼也在现场,亲眼目睹这惨绝人寰之象,连着多日做噩梦。

  到了中旬,天象又变,月掩荧惑。兰台紫微令满腹狐疑,运转浑天仪,精推细演,算出年运不顺,赶紧上疏,启奏天子,称上天感应,预兆流年不利,应提防灾害。

  天子随耳一听,不甚在意,谁承想仲夏就有了征兆,冀州刺史上疏,称连降暴雨,州内河水涨溢,行人不通,淹房屋一万四千三百九十区,害田亩四千四百九十六顷,随后,又有三十二县罹受蝗灾,庄稼地颗粒无收,数万百姓留冗道路,哀鸿遍野。

  一时之间,怨声载道,不料益州又发地震,昼夜八十震,裂地百里,压死数以千计的百姓。州刺史悯恤下情,刚组织救灾,又遇余震,山体滑坡,泥沙俱下,阻塞道路,坏屋数万。

  灾情严重,刻不容缓。值此危机,天子坐卧不安,连降数道圣旨,外罢畋游,内戒奢靡,许皇后夫唱妇随,率先做表率,称宫内用度颇丰,帷幄雕丽,服御珍华,愿缩减用度,尽绵薄之力,支援赈灾,并自请于西苑玄妙观持斋三月,为民祈福。

  上行下效,郭贵妃和司马德妃也缩减开支,请求去玄妙观,吃斋念佛,为民祷告。

  天子一律恩准,数日后又通过秘书省颁布罪己诏,称今岁全国各地灾害连连,实因当权者贪图享乐,未能及时察觉州县官僚腐败,以致诖乱天下,延缓灾情,随即,革除救灾过程中办事不力官员三十二人,并封宣慰使往受灾州县督办赈灾事宜。

  到了七月,在朝野和衷共济之下,各地灾情逐渐缓解,但天子却高兴不起来,因丞相许如晦之父许渊旧疾复发,病重亡故。天子重情,想起年尚冲幼之时,拜在许渊门下治学,其人博闻强识,口占一绝,不光善于庙算,还使得一手红缨枪,文武双全,便是施教育学,从来也孜孜不倦,何况,天子成年后夺嫡践祚,也多受其恩泽,所以,天子对许家一向眷注,许渊一子一女,无不尊贵荣极。

  甫闻噩耗,许皇后便发了痼疾,晕倒在榻,天子为抚慰爱妻,更为安自己心,赐许家丹书铁券,藏许渊名入太庙,命宫廷画师为许渊作画,奉于凌烟阁功臣墙,然后,亲笔写下——云水苍苍,江水泱泱,先生之风,山高水长,赐予许家。

  许如晦受宠若惊,更添惭怍,张罗殡葬事宜之余,思想先父风采,真是朝野挹其风猷、中外羡其声彩,而自己学浅才薄,忝居高位,建树不多,实在是沾光了。

  守礼深居掖庭,对于时变,很难洞察,冥冥之中,似乎也有了暗示,进了八月,天子又下谕旨,罢翰林待诏、乐坊教官、相工、占星、射覆等冗食者一千二百人。

  杨都知贤明,为了公允起见,晓谕内侍省各所,按照人头多寡,依比率分摊裁减人数。以花房为例,莳花、锄草、运水、打扫、灶上,归里包堆,共计八十八人,合减八人。冯子敬不忍心,碍于皇命难违,只好先瞒着消息,暗自与宋通儒谋划。

  这日,天色阴沉,雷声咕隆,哗啦啦又下起大雨,银河倒泻似的,沥了一院子水。

  冯子敬想着到月底了,便唤邓佶、赵钦、刘昺三人花厅议事,守礼遵着班次,默不作声蹲在廊下,守炉烧茶。赶巧孟轲带两个小字辈从厨房出来,一边往二进院去,一边发牢骚:“这连阴天真烦人,停两天下两天,洗衣服都干不透,潮乎乎的。”

  身后跟从听了,也附和道:“是啊,我这身衣服都穿了十来天了,闻着都发臭了!”

  孟轲捂住鼻口,厌恶道:“闻着臭了,还不抓紧换洗?你啊,真是越来越懒了!”

  跟从觉着委屈,正要分辩,旁边的人插嘴道:“真是撞了太岁,今年各地都不太平,早先蝗灾,饿死了数万百姓,后来益州地震,又有成千上万的百姓罹难,最近长安又连续下大雨,听说,长安、万民两县川渎暴涨,毁屋飘瓦无数,压死了不少无辜百姓。”

  孟轲听得动容,不禁叹息一声。

  跟从随口道:“为着灾情严重,陛下寝食不安,听人讲,陛下打算裁内侍省的冗员呢!”

  “啊?真的假的?”孟轲惊讶道。

  “管它真假?反正裁不了咱们,自有那些小的顶缸!”另一位跟从呀呀笑着说。

  孟轲心以为然,缓缓笑了。

  守礼偷听了一耳朵,闹不清真假,不免心慌意乱,又见炉上的铫子咕嘟咕嘟冒气,赶紧揭了两片麻布,将铫子取下,然后提进花厅,慢腾腾泡了四杯茶送去里间。

  冯子敬正说得口渴,端了茶水,牛饮了一杯,然后道:“恐怕你们也听说了,内侍省最近要裁人。”说罢,见赵钦三人面上毫无惊诧,便继续道:“花房摊了八人,我和之问商议了,灶上去两员、杂役去两员,其他四员,便在莳花弄草的小字辈抽吧!”

  赵钦、邓佶早有预料,面色异常平静。

  却是刘昺显得有些慌张,道:“师傅拟定人选了吗?”

  此言一出,正在守礼茶盘的守礼也提心吊胆看向冯子敬,半是害怕、半是侥幸。

  冯子敬有所顾虑,道:“暂未确定。莳花弄草的小字辈不少,约莫有十几员吧,我是这么打算的,拟以牡丹为题,一人打理盆花,等到月底,以品相较高下,赢者,继续呆在花房,败者,自然而然嘛,就是裁员。”说着,不禁叹了口气。

  赵钦点头称好,“如此,平正公允,想必输了的也心服口服。”说罢,睃了守礼一眼。

  守礼吓得低头,慌慌端起茶盘,毕恭毕敬向冯子敬告辞,然后飞也似逃出了花厅。

  门口,几个小字辈无忧无虑的追逐,守礼投去羡慕的目光,揣着心事进了厨房。

  熟练地放好茶盘,守礼站在架子前,思绪翻腾。

  本来听孟轲几个议论,守礼还以为是道听途说,不足为信,但亲耳听冯子敬提起,想来裁人是真。时光荏苒,守礼进花房这一年,讷于言,敏于行,从不拈轻怕重、溜须拍马,假若论资排辈,守礼还吃不准冯子敬的心意,但若比较莳花弄草的手艺,守礼就有底了,毕竟他师从赵钦,学了不少真材实料,虽未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,但比起散漫自由的田虎、冯宝、曹翔,守礼多多少少有些自信。

  可是,天意难测,谁又保证一万呢?

  守礼只觉心里乱腾腾的,如关了一笼鸟雀,跳上跳下,叽叽喳喳,闹得心里不安适。

  是夜,守礼睡得并不安稳,匍匐在通铺上,思前想后,心里控制不住地发慌。冯子敬平易近人,似乎有点中意守礼,不但周全爱护,还肯费心点拨,守礼唯恐再也遇不上这么好的师傅了,而赵钦又粗中有细,无微不至,便是花房其他人,虽则日常抬杠拌嘴,但整体而言,气氛还是很融洽的,守礼本以为日子就这么顺当过下去了,万万没想到裁员这么十年难得一见的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。

  想着想着,悲伤似决堤的洪水,滔滔不绝,充满守礼的脑海。守礼勉强压制住,紧闭双目,摒除杂念,盼着早些入梦,不想痛定思痛,又想到贫苦无依的童年。

  日月跳丸,算算离家一年了,这一年,不知家里境况如何?守礼娘的病有没有起色呢?张仁有没有败子回头呢?守静流落何处呢?贾善的歹毒心肠败露了吗?

  这些念头,挥之不去,久久在守礼心头盘旋,守礼越想越难受,不禁热泪潸潸。

  忽忽天亮,雨收云散,屋瓦间的雨水顺着缝隙,汩汩流淌,落在廊下的水洼内。

  守礼睡得浅,朦胧醒来,觉着头昏脑涨的,无精打采随大家洗漱了,然后捧起论语,念诵了一篇,赶紧穿戴整齐了,前往食堂,随大流吃过早饭,又去花厅报到。

  赵钦见他眼周带着疲倦,关心道:“昨夜没睡好吗?”

  守礼内心乱腾腾的,不知该不该向赵钦坦诚,天人交战了好一会,决定说实话:“昨日,我侍奉茶水,听师傅说要裁人,回去想了半宿,一夜没怎么睡得着!”

  赵钦凝视守礼,语气和婉道:“你啊,担心过了,凭你的用功程度,一定不会被裁!”

  守礼听了开心,面色却是如常。

  “不过,凡事都有万一,你也别太骄傲自得,该谨慎还是谨慎些,免得出了差池!”赵钦交代着,突然又话锋一转道:“等下,你陪我出去一趟,嘴严实些!”

  “欸!”

  守礼爽快答应。

  赵钦颔首微笑,转身去厨房备了几色点心,装入扁圆的食盒,然后带了守礼出门。

  雨后空气滋润,格外清新,花草经受连日风吹雨打,都有些发蔫儿,但沾了水气,越发青翠欲滴,还有几只通体雪白的黄嘴鸭一跩一跩的踩水,发出欢快的嘎嘎声。

  守礼提着饭盒,迈着快捷的步伐,跟紧赵钦,绕过一带松林,翻过两个土坎,迎面有不少槐树,掩映着数间歇山顶房屋。赵钦见守礼迷惑,便告诉他这是暴室。守礼听了,默默打量,只见此间地势低洼,在在沥水,有几处残垣断壁,尽显凄凉。

  须臾,到了门前,早有看守沉不住气,喝声询问。赵钦有求于人,端得和悦神情,套了几句近乎,然后暗示性递了个眼色,与看守袖里来袖里去,行了贿赂。

  看守很上道,笑道:“难为你还记着他,行了,我在这望风,你们进去探望吧!”

  赵钦连忙道谢,然后带守礼进入监牢。

  沿台阶一层一层下去,牢内的光线慢慢变暗,守礼挪着步子,大胆向两侧张望,只见狭小的牢房内关了不少犯人,有的披头散发,有的衣衫褴褛,有的鬼哭狼嚎,有的木偶雕塑,但无一例外,手上加了戒具,脚上束了镣铐,限制行动。

  对于暴室,赵钦也有所耳闻,最初是关押犯人之所,但久而久之,变成了宫内炼狱,几位当家刑名,无不心狠手辣,为逼犯人招供,时常严刑拷打,流水似的刑具招架,更钻研出酷烈变态的十二种刑法虐囚,让人不堪凌辱,束手就法。

  越往里去,空气越窒闷,又掺杂着人排泄的尿骚屎臭,简直如进了鲍鱼之肆,令人作呕。赵钦捏着鼻翅,避坑绕洼,哈腰穿过长廊,终于到了关押杜陵之处。

  守礼向前看去,只见杜陵科头跣足,浑身受了鞭笞,衣服上落下不少道血痕,躲在暗弱的光线里,背靠着污迹斑斑的墙壁,失魂落魄,木偶似的盯着一摊干草出神。

  赵钦表现得极为关切,两眼含着泪花,奔到牢前跪下,双手抓住栏杆,连声呼唤。

  杜陵目光呆滞,愣愣反应了半天,见不速之客是赵钦,便挣扎起来,然后爬到监门边,声音悲切道:“钦哥儿,你怎么来了?”说罢,便目不转睛盯向赵钦。

  赵钦心有不忍,又见他上了镣铐,行动不便,瞬间压抑不住心中悲楚,眼角流出泪来。

  良久,赵钦平定了心情,再度端详杜陵,只见他衣裳肮脏,全身上下露了不少,前胸处更有几岗赫目血印,头发油嗒嗒的披散着,脸上全无活气,皮肤干皱,嘴唇因缺水而起皮,嗓音也很苍哑,全不复从前那般丰神俊秀、风度翩然模样。

  “当初,我劝你不要犯糊涂,你不听,如今锒铛入狱,你可后悔?”赵钦声音低沉道。

  杜陵神情凄迷,惨笑道:“咱们这些人呐,注定断子绝孙,活一日,便是享福一日,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?何况,我俩情投意合,两厢情愿,只是生不逢时罢了!”

  “你对芽儿,究竟是真喜欢还是只为做伴?”赵钦端详着杜陵,冷不防询问道。

  杜陵目光溃散,倚着栏杆,回忆道:“最初,只是好奇男女之事,我对她撩拨居多,后来,见她动了真情,又知冷知热,我便真心喜欢她了,可惜天不遂人愿,到底还是害了她!”说着,杜陵目露哀伤,望向赵钦道:“她在北苑还好吗?”

  “都自顾不暇了,倒有闲心管别人?”赵钦嗔道。

  “人说,一死一生,乃知交情。我如今落到这般境地,除了钦哥儿,再无旁人肯来探望!”杜陵叹世态炎凉,不禁苦笑,“钦哥儿,我与你说真心话,这暴室真不是人呆的地方,这几个月,我受了不少刑,好几次,我都差点挺不下去了,不过吊着一口气,今日更是头沉,脚下也有点发飘,我只怕没多少活头了。”

  赵钦见他没了心气,赶紧鼓劲:“胡说,好死不如赖活着,再怎麽也得撑一撑,师傅说了,现在形势比人强,他不好求情,等到年底,他便去求杨都知和马掌事,兴许时过境迁,他们会放你一马也说不准。你且撑住,只当为了芽儿,好不好?”

  守礼站在旁边,见兄弟俩眼泪汪汪,不禁感动。

  杜陵心内愧怍,眼里掯着泪花,道:“我这一生,最对不住三人,一是师傅,他含辛茹苦教我手艺,我却亏负他教诲,令他蒙羞,真是该死;第二对不住的人是您,钦哥儿,您是这天地间除了父母对我最好的人了,可我如今穷途末路了,只怕此生都无法报答您的深情厚谊了;三是芽儿,她是多么可爱又善良的一位姑娘,我却先欺骗她,又抛弃她,然后又连累她,最后还害她在北苑受罪。”

  “情之一字,谁又能说得清呢?你觉着你连累了芽儿,万一芽儿不觉得呢?”赵钦反问。

  杜陵听了,后悔道:“我真该听你的话,快刀斩乱麻,或许就不是现在这局面了!”

  “唉,可惜这世上没后悔药!”赵钦接腔道。

  杜陵委顿在地,“终是我麻痹大意了,怪不得别人注意,更怪不得别人举报。”

  “事已至此,多思无益,你好歹看开些,一定撑住,等着师傅救你,我也会力所能及的关照芽儿。”赵钦一咬嘴唇,违心道:“你和芽儿都好好活着,将来......”

  杜陵听了,苦笑无语。

  这时,看守脚步匆忙,亟亟奔来,说等下有贵人驾临,请赵钦和守礼赶紧离开。守礼没主张,连忙望向赵钦,察言观色。赵钦藏了一肚子话,还未说一半,当然极力恳求,可看守神情冷漠,存心拿乔,死活不同意再逗留。赵钦无奈,只得和守礼取出食盒内的糕点,然后又叮嘱了杜陵几句,才依依不舍出了牢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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